徽州在哪里呢?是在飞檐翘角、黑瓦白墙的徽派民居中?是在蕴藏着故事、讲述着沧桑的祠堂牌坊里?还是在口耳相传的民谣故事、在著作宏富的当地作家的书卷字画上呢?是,也不全是。当年徽商行迹万里,远赴异乡,最终富甲一方,称雄商界。虽其鼎盛春秋有二百多年,终究谢幕退场。历史舞台前的正剧太多了,不想看了,把成堆的史料留给学者研究吧。我们轻手轻脚来到大帷幕的后面,想看看被男人的光耀所掩盖的徽州女子。或许,徽州文化最生动的地方,就藏在那些从镜头前一闪而过的面影里。
甲午年仲夏,我到徽师参加培训,期间走访了斗山街、紫阳书院。特别是在又高又深的宅院门口,我驻足许久。仔细打量岁月留在一堵堵石墙上的深深履痕,听当地人讲述徽娘的传奇经历,自己仿佛在幽暗的历史角落中寻觅到令人肃然的生命回响。我不由得吟诵起一位女诗人的词:“一点愁心指上弹,梅花羞带病中看,相怜早被湖山隔,空对孤灯带影残。情没绪,思无端,更深犹自倚朱栏,长空独有天边月,为我勾留伴晓寒。”
当山西的小伙子听着《走西口》的民谣一步一回首时,徽州的女子正吟诵着她们的闺怨诗。都说晋商和徽商是称雄中国明清的两大商帮,可彼此的特征和风格绝不相同。在我的印象里,舟船相送、殷殷话别的是十七八岁的妹妹,而一辈子扎根故里、把缄默的背影留给世人的是浸染岁月风霜的徽娘。“妹妹”这一称谓让人想到的是青青河畔那言笑晏晏的场景,而“徽娘”这个叫法总让我品咂着岁月流淌中一群女子的成熟和衰老。
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理念,徽州女子嫁入丈夫家后,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家庭妇女。她们以家为重,以家为众生寄托,丈夫为了生计,也为了理想,新婚未久就要踏上外出之路。这一去山遥路远,这一去日久年深,这一去云遮雾罩,这一去水天茫茫。重逢微渺,欢会难期。何况,有的徽州男子在拼出自己的事业前,宁愿客死他乡也不愿归家;何况,有的徽州商人小有成就时就在外续弦再娶,添个二房什么的,乐不思蜀了。《西厢记·长亭送别》里有一段唱词:“你休忧‘文齐福不齐’,我只怕你‘停妻再娶妻’。休要‘一鱼春雁无消息’!我这里青鸾有信频须寄,你却休‘金榜无名誓不归’。”连前相国女儿崔莺莺也要对张君瑞这样的才子怀有担心,发出告诫,不难想象,在古时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并不鲜见,男子的负心也就成了男尊女卑社会的家常便饭。所以,闺怨成了许多女子心底绕不过的一道坎了。
是的,在“悔教夫婿觅封侯”和“卧听南宫夜漏长”的句子里,我读到了缠绵悱恻,想到了薄情人冷峻的脸庞,有情人幽恨的眼神、无助的表情和寂寞的心。可是,传统徽娘的姿态又与之不尽相同。她们没有终日以泪洗面,在哭哭啼啼中打发时光,也没有观赏风月,在百无聊赖中虚度年华,而是挑起俗世生活的重担,扛起养儿育女的责任,揽下照顾公婆的义务。一直埋首于农桑之事,家务之事,偶尔也会在长桥边和古渡头站立片刻,只是为了宽慰一下自己的付出,只是为了让自己有一点盼头和念想。春雨淅淅沥沥地落着,淌在斑斑的石板路基上,淌在远行人走过的条条蜿蜒山路上,也淌在徽娘那潮润润的心底。流光易散,欢颜难再。桃花可以年年无拘无束地盛开,生命真的有着让人憧憬的无限可能,当她摘下一朵桃瓣细细看去时,多想自己也是一朵桃花啊,尽情地在微雨中飞奔舞动,展现青春的娇媚和妍丽。可是,谁也抗不过无情的岁月,它已经悄然爬上徽娘的额头,带走了属于自己的活力。
她们莫名地流着泪,但很快擦干了泪痕。比之于深锁闺阁的诗中怨女,徽娘们在漫长的守望中多了一分坚忍的品格,一分主动生活的热情。面对不公,她们选择的不是抱怨,而是宽恕和承担,于是,一滴滴泪珠变成了一片片农田,一棵棵果树,变成厨房中的柴米油盐,变成手中的针线和衣衫,老人安顿了,孩子散学归来有热腾腾的饭菜。人们常说要弘扬徽骆驼的吃苦耐劳精神,而我要说,其实徽娘的忍辱负重性格与之有相等的重量。若非徽娘的成全,徽商哪能后顾无忧地在外闯荡开拓呢?
我一直深切地担心,徽娘在田间地头的常年劳作,在厨房灶头的烟熏火燎,会不会耗损她们的灵性和悟性?会不会让她们衰老得不忍多看一眼?我甚至会想到一个个老妪的形象,想到粗糙的手,黑瘦的脸,浑浊的眼。我知道,没有不老的红颜,谁也无力承受岁月的变迁。可是,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令人震颤的美呢?就像一位诗人写的那样:“当你老了,白发苍苍,睡意朦胧,在炉前打盹,请取下这本诗篇,慢慢吟咏,梦见你当年的双眼,那柔美的光芒和青幽的晕影。”岁月浑茫,风华代谢,从花开、月出、蝉鸣、雁过再到柳衰、荷残、芦败、叶落,自然季节不停流转,它们都熬不过光阴的冲荡,成为徽娘的陪衬了。
她所嫁入的家族也并非不知道她的苦处,冷漠视之。韩再芬老师主演的黄梅戏《徽州女人》中,公公婆婆描述徽娘的生活是“闻鸡即起扫庭院,拜过公婆把饭烧,问过小叔把味调”,又常常见到徽娘的孤单和痴呆,怜惜不已,痛心不已,甚至要跟族人商议把媳妇当作女儿嫁出去了。待到她们命终,族人还为她们树起了贞节牌坊,在今天的棠樾牌坊群里,有“节劲三冬”、“脉承一线”等题字。我相信今天的不少人看到它时一定对它所代表的封建流毒嗤之以鼻,把它看成历史罪孽的象征而进行无情地嘲讽,乃至一番口诛笔伐才肯罢休解恨。只是,我想应该看到两面性:一方面,节烈观狠狠地摧残了徽州女子如花的生命,另一方面,徽州女子以一种隐忍、牺牲的方式把自己的生命完完全全地融入到徽州的深宅大院里,融入到徽州的文脉记忆中。
和那些郁郁寡欢的弱女子相比,徽娘们挺直了脊梁,肩膀上扛起了担当。就这样,她们从媳妇成了母亲,从媳妇成了婆婆,就这样,她们用清澈的乳汁喂养了徽州儿女,使得我们后人在通衢街镇中而不是在山野县城中,能够看到那些初露锋芒的徽商身影,使得我们在激流涌荡的广阔天地里而不是在安逸狭小的乡土世界里,看到一批批士子上下求索、矢志报国的行动。故此,才有了陶行知的平民教育成就,才有了胡适的文学革命之举,才有了无数徽州人更坚实的脚步。今天,我在徽州的天井老屋之间行走,默默感念着徽娘,也感念着天下所有慈善的母亲,她们是温热的泉流,滋养了徽文化这棵大树的成长,她们是守夜人,点亮了河流两岸的万家灯火。
(配文摄影:小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