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闻(1909—2004),别名王昭文,后取《论语·里仁》中“朝闻道,夕死可矣”语义,更名王朝闻。笔名汶石、廖化、席斯珂,卓越的文艺理论家、美学家、雕塑家,艺术教育家,新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和美学的开拓者与奠基人之一。
著名雕塑家、文艺理论家王朝闻
王朝闻散文:黄山好
如果有人问我:“黄山究竟有什么力量在诱惑你,已经去了两次还愿去?”我真不知道应当怎样回答。但是我要说,有机会再去,我不会因为熟悉了什么,而以为不会再有新颖的东西可欣赏的。根据我第二次的经验,觉得短时间不能熟悉黄山,何况熟悉的东西中还有不熟悉的,而且它是美的。
多次游黄山的老画家黄宾虹说过:游黄山,可以想到石涛与梅瞿山的画。画黄山,心中不可先存石涛画法。如果他所说的“画黄山”的过程,也就是熟悉黄山的过程,那么,正因为黄山的美还有待于发现,所以他才提醒别人,不要先把石涛这些相当熟悉黄山的美的画家的作品当作尺度去看黄山,以免妨碍自己对黄山的美的发现。表现在松、石、云各方面的黄山的美,是一种客观存在,所以,导游对我游黄山,是很有帮助的。没有导游的帮助,对于匆匆上山的我来说,很容易漏掉“松鼠跳天都”这么有趣的观赏对象。但是,如果不是依靠自己在不同角度、光线下的欣赏,不是自己有所发现,不是有想象和幻想,那么,那不过是顽石的“松鼠”,怎么可能引起我愈看愈觉得有趣,愈觉得它是将跳未跳的呢?说真话,我对于旅行期短而把时间浪费在玩扑克的游人,是很不以为然的。有一次,我几乎对他们说,你们既然这么热衷于玩扑克,何必辛苦地爬上山来?在内容丰富的欣赏对象面前,竟然那么心安理得地玩扑克,这行为至少是令人感到遗憾的。当然,也许人家并不企图从黄山这一对象里发现什么,人家愿意干什么,你管得着吗?
看黄山要用自己的眼睛,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如果用别人的眼睛看黄山,成千上万,姿态各别的松树的美,对自己未必是有魅力的。如果真正是在用自己的眼睛而不是用别人的眼睛看黄山松,那么,“迎客松”就不至于独霸影坛或画坛,而“黑虎松”、“龙爪松”就不致名落孙山了。看来不只文艺创作存在公式化倾向,游山玩水也不免有公式化的倾向。黄山的美不因公式化的观赏而减色;公式化的观赏表明,旅游活动也存在独立思考与奴隶主义的思想斗争。要真正获得游山的愉快,不是只用自己的辛劳去证明别人的发现的行为所能达到的。如果旅游活动只满足于现成的介绍,这样的旅游者在他的社会活动中,未必是善于发现、发明、创造和前进的。
我住在北海宾馆那些日子,曾经每天观察太阳将出未出时的天色与云霞,觉得每天在不同的变化。比如说,有时太阳的上半部被云彩遮住,它简直有点象大灯笼。比如说,有时太阳出来之前,那云彩最红最亮的地方,并不就是太阳将出来的地方。比如说,东方那奇形怪状的乌云,象巨兽一般显得雄伟,比将出的太阳更有魅力。……不论如何,我每天的感受,都比看拍摄日出的彩色照片感到新鲜。即使只着眼于太阳,它对我来说,最有魅力的瞬间,是它将出未出的瞬间,而不是已经出来的瞬间。在许多彩色照片里,已经出来的太阳,散失了还在雾气里时那种令人振奋的红色,而显得苍白了。许多拍摄日出的照片,为什么都追求太阳已经出来的瞬间,而不着重比太阳更富于变化的云彩呢?前人论诗词,主张要用诗人的眼睛看世界。我想,如果他是真的诗人,首先应当用自己的而不是别人的眼睛看世界。我既没有上泰山看过日出,也没有在大海上看过日出,只在河北平原上看过日出,我不能断定黄山看日出的独特点所在。但是我想,如果用别人的眼睛看黄山的太阳,只着重拍下苍白的圆形体,这行为,看来不足以表明,摄影者的确是在用自己的眼睛看黄山日出的。
除了黄山,我只上过华山一次,上过半个峨眉山。因此,要充分说出黄山的个性,有困难。在前人的黄山游记里,有用华山来作衬托,强调黄山的美的多面性的。我上华山,上下一共三天,对它的了解也很肤浅,很难说前人的论点是否一定确切。不过,至少可以断定,黄山之游不能代替华山之游。单说华山那高峰上的一池水,靠大雨而集在巨石的坑里的水,那规模,绝不是黄山莲花峰上那小小的一坑水所能比拟的。记得我仰卧在华山高峰池旁边,看天上的白云在移动,而引起自己所在的高峰在移动的错觉,那种既使人感到飘飘然的有趣而又感到将被摔下去的紧张心情,在虽然比华山更高的黄山上所没有感到的。我想,祖国的名山都各有个性,“青城天下幽”的说法,就说出了青城山的个性。我在青少年时期,有幸游过离成都不远的青城山,美的记忆常常使我心动。在那似乎只宜居、宜卧、宜游而不便于画的青城山,日光透过密叶而间接照着的一片翠绿的草地,如果画出来,也会是很有魅力的。不过这在黄山的密林里,我还没有发现过同样魅人的草地。虽然黄山有不少奇松怪石,黄山的云,是人们称赞的“四绝”之一。但是,它还没有向我提供过一种在峨眉所获得的有趣的经验。在峨眉,我曾和猴子打过交道,在黄山,我还没有亲自看见过猴子。在峨眉,我不只一次地用长啸把附近的云雾集中在我身边,慢慢变成毛毛雨。这是我两次上黄山都没有碰见过的——尽管黄山有不少青城山、华山、峨眉山所缺少的欣赏对象。所以,如果可能,我还想畅游祖国其它的名山。
不论是上黄山还是上华山,以至上峨眉,辛苦、受累以致摔下深谷的危险是存在的。在黄山的散花坞那山沟里,我们经过十道难关,我两次几乎摔下溜滑的石头。但我至今不悔,因为在那里所看到的景色,是非亲睹不可得的。说真的,那山沟里的“梦笔生花”峰,对我来说很少吸引力。但其中的野花、大叶菊等等,特别是小海英如何用手一托,或我抓住脆弱的花枝就能纵上危坡的经历,现在想想也感到是有趣的。如果黄山公路开到山顶,如果上天都峰如走平地,我以为黄山对我来说就丧失了它的美。正如黄山沟里的小“娃娃鱼”,有人一看就觉得它象“四脚蛇”,说它丑,但我却对它肚子上那似在发光的花斑感到美那样,游黄山的辛劳以至危险,也许正是它那不可被游西湖所能代替的特点能够引起特殊的美感的缘故。据说有人对于拍出黄山之险的照片表示不满,认为它会使游人望而生畏,打消了游黄山的动机。这种不相信群众的看法作为一种文艺批评,是小视群众的欣赏能力的批评。如果游黄山的兴趣可能这么轻易就被打破,这样的游客当然可以不必游黄山,也可以不必游西湖。游西湖就没有危险吗?万一突然来一场大雨,恰好因此感冒生病,你能因此抱怨西湖没有盖一个大顶棚吗?好在我这样推测完全是废话,黄山招待所已愁房子太少,不够游人居住呢。